萧珩醒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般的皇宫，激起了滔天巨浪。

太子萧泽连滚带爬地回到东宫，断臂的剧痛和萧珩复苏的恐惧让他彻底失了方寸。他第一时间就冲进干清宫，向父皇哭诉萧珩的“暴行”。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父皇听完他的哭诉，非但没有龙颜大怒，下令捉拿萧珩，反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最后，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你先下去治伤吧。”

不仅如此，他还下令，封锁翊坤宫，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立斩。对外则宣称，七王爷旧疾复发，需静养。

这道旨意，耐人寻味。

它既像是保护，又像是更深一层的囚禁。

而翊坤宫，也一夜之间换了天地。

宫内的尸体被悄无声息地处理干净，地面被冲刷得一尘不染，仿佛那场屠杀从未发生。破败的门窗被修葺一新，空荡荡的库房被填满了上好的绫罗绸缎、金银器皿。御膳房每日流水般地送来精致的膳食，太医院最好的太医轮流在外殿候着，随时听候传召。

就连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换上了一批眉眼机灵、做事稳妥的新人。

我和萧珩，从皇宫里最卑贱的存在，一跃成为了无人敢轻易招惹的“贵人”。

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

我们依旧是笼中鸟，只是笼子从破烂的木笼，换成了华丽的金丝笼。

“在想什么？”

萧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件带着他体温的狐裘披在了我肩上。

我回过神，拉紧了狐裘，摇了摇头：“没什么。”

我们正站在翊坤宫的庭院里。那棵枯死的槐树已经被移走，换上了一株新栽的梅树，枝头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花苞。

“父皇这一手，玩得很高明。”萧珩负手而立，看着天边那一轮苍白的月亮，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他将我捧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才会越疼。”

我心中一凛：“你的意思是……”

“他老了，疑心病也越来越重。”萧珩的眸光深沉如夜，“一个痴傻的儿子，他可以容忍，甚至可以作为彰显他仁慈的工具。可一个藏拙三年、一朝苏醒便锋芒毕露的儿子，只会让他感到恐惧和威胁。”

我明白了。皇帝对萧珩，早已不是父子之情，而是君臣之间的猜忌与制衡。他现在不动萧珩，一是因为忌惮萧珩手中那块能致太子于死地的玉佩，二是他想看看，萧珩这张底牌，到底有多大。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有些担忧地问。

“等。”萧珩只说了一个字。

“等？”

“等一个机会，也等一个人。”他转过头，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暖意，“这三年，辛苦你了。往后的日子，你只需好好歇着，看戏就好。”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知道，平静的湖面下，必然是惊涛骇浪。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如萧珩所说，风平浪静。

他不再是那个痴傻的木头人，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每日里，他不是读书，就是下棋，偶尔会拉着我，坐在新栽的梅树下，教我吹笛。

他的笛声很好听，时而悠扬，时而沉郁，像是藏了千言万语。

而我，也终于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我不用再天不亮就去御膳房抢冷馒头，不用再自己劈柴烧水，不用再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可我却有些不习惯。

我总觉得，这样的平静，是我偷来的。

这天下午，我正在房里为萧珩缝制一件新的披风，针脚有些乱。这三年来，我为他缝过无数件衣服，可大多是用粗布***。如今对着这上好的锦缎，反倒有些束手束脚。

“还是这么笨。”

萧珩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从我身后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将我微凉的手完全包裹。他引导着我的手，一针一线，穿过柔软的锦缎。

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跳也乱了节拍。

他的呼吸就洒在我的耳畔，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让我有些晕眩。

“阿珩……”我小声地**，“我自己来。”

“你做得太慢了。”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靠得更近了些，几乎将我整个人圈在怀里，“天黑之前，我可等不到新披风穿了。”

他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不敢再动，只能任由他握着我的手，在锦缎上绣出一朵精致的梅花。

“阿月，”他忽然低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我拿着针的手一顿，针尖刺破了指腹，渗出一小颗血珠。

离开？

我从未想过。

从我记事起，我就在宫里。皇宫是我的家，也是我的牢笼。我除了这里，无处可去。

萧珩察觉到我的异样，松开手，将我的身子板正，让他面对着我。他看到我指尖的血珠，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抓起我的手，将那颗血珠***了嘴里。

我浑身一僵，像被雷劈中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

一股酥麻的感觉，从指尖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温热的舌尖，轻轻***着我的伤口，眼神却专注而认真，仿佛在做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你……”我结结巴巴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抬起眼，看到我烧得通红的脸，眸色暗了暗，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我是说，”他松开我的手，声音有些沙哑，“等一切结束了，我带你出宫，去江南。那里四季如春，有看不完的风景，吃不完的糕点。我会在太湖边上建一座宅子，种满你喜欢的花。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再也没有烦心事。”

他描绘的未来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看着他认真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你呢？你不想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吗？”

他是元后嫡子，是曾经最被看好的皇位继承人。他隐忍三年，难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君临天下？

萧珩闻言，沉默了片刻。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眼神复杂而深沉：“阿月，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我活着，就是为了那个位置。为了母后的期望，为了那些追随我的人。可当我‘傻’了之后，躺在那张冰冷的床上，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看着世人对我冷眼相待……是你的不离不弃，让我觉得，活着，或许还有别的意义。”

“这三年，我看得最清楚的，不是人心的险恶，而是你的好。”他的拇指在我眼角轻轻摩挲，“我看到你为了给我换一个馒头，被御膳房的太监推倒在地；我看到你在寒冬腊月，为了给我找一盆干净的炭火，冻坏了双手；我看到柳如眉打你巴掌的时候，你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死死地护在我身前……”

“每一次，我都想冲出去杀了他们。可我知道，我不能。我一旦暴露，我们两个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我只能等。我对自己发誓，等我醒来，我一定要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要让所有欺负过你的人，都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句句都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眼眶发酸。

原来，我以为的孤军奋战，其实一直都有他陪着。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沉默地守护着我。

“至于那个位置……”他自嘲地笑了笑，“如果坐上那个位置，意味着要失去你，那我宁可不要。”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主动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阿珩……”我将脸埋在他温暖的胸膛，声音闷闷的，“我哪里都不要去，我就要待在你身边。”

无论他是王爷，还是皇帝，抑或是平民。我只想待在他身边。

萧珩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他紧紧地回抱住我，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好。”他在我耳边承诺，“我们，永远在一起。”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太监在门口禀报道：“王爷，宫外传来消息，镇北侯班师回朝了。”

镇北侯，林殊。

元后娘娘的亲弟弟，萧珩的亲舅舅。也是手握大周三十万兵马的北境守护神。

我心中一动，看向萧珩。

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萧珩松开我，脸上的温情瞬间褪去，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知道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太监又说：“侯爷一回京，就直接进了宫，现在正在干清宫面圣。”

萧珩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

我有些紧张地问：“他会帮你吗？”

“会。”萧珩的回答斩钉截铁，“他是我母后唯一的亲人，也是这世上，除了你之外，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他说着，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带着冬日特有的萧瑟。

“风，要起了。”他望着干清宫的方向，眸光幽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当晚，父皇在宫中设宴，为镇北侯接风洗尘。

宴会上，太子萧泽也出席了。他的右臂还用白布吊着，脸色苍白，看向主位上那个不怒自威的男人时，眼神里充满了畏惧和讨好。

镇北侯林殊，年近四十，却依旧身形挺拔，面容刚毅，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更添了几分沙场的铁血之气。

他似乎对满桌的珍馐和歌舞没什么兴趣，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闷酒。

酒过三巡，父皇终于开口了：“林爱卿，你这次平定北境蛮族，劳苦功高，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林殊放下酒杯，站起身，对着皇帝抱拳一拜，声如洪钟：“臣，不敢要赏。只是臣离京多年，心中甚是挂念姐姐唯一的孩儿，不知七王爷如今身体如何？臣想去探望一二。”

他此话一出，整个宴会厅的气氛都为之一凝。

所有人都知道，七王爷是宫里的禁忌。林殊在这个时候提出要见萧珩，无疑是在挑战皇权。

父皇的脸色沉了沉，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阿珩他……病得重，不易见客。”

“哦？”林殊故作惊讶，“臣听说，七王爷前些日子已经大好了，还‘招待’了太子殿下一番呢。”

他特意加重了“招待”二字，目光如刀子般刮向一旁的萧泽。

萧泽被他看得一个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父皇的脸色更难看了。

“林殊！”他重重地放下酒杯，声音里带了警告的意味，“你这是在质问朕吗？”

“臣不敢。”林殊不卑不亢地迎上皇帝的目光，“臣只是心疼我那外甥。想当年，他也是金戈铁马，为我大周立下赫赫战功的少年英雄，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地。陛下，您就不曾有过一丝心疼吗？”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皇帝的心上。

皇帝沉默了。

许久，他才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你想见，就去见吧。”

“谢陛下。”

林殊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宴会厅，直奔翊坤宫而来。

我知道，好戏，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