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在厚重窗帘紧闭的房间里艰难挣扎。这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一张过分宽大的扶手椅，一张冰冷的金属诊疗床，空气里除了那种若有若无的清苦药味，便是凝滞得让人发疯的死寂。没有“孟婆汤”的镇定作用，林微月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她强迫自己躺在冰冷的金属床上，身体僵硬，眼睛死死盯着头顶天花板上单调得令人眩晕的几何纹路，极力逃避着坐在扶手椅里的那个男人投射过来的阴影。

聂行舟沉默地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他没有穿外套，黑色衬衫的袖口卷起几折，露出紧实有力的小臂。房间里只开了一盏位置很低、光晕昏黄的落地灯，光源在他背后不远处，将他的身形切割成一个巨大的、压迫感十足的剪影，边缘被模糊掉，但侧脸的轮廓线却像是由最冷的金属切削而成，锋利无情。

他几乎不怎么说话，眼神如同冷硬的探针，在她脸上反复穿刺。他观察她因恐惧而紧绷的肩颈线条，她每一次因控制不住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她额头渗出的细密冷汗在昏黄光下泛起的微光，她眼底因竭力隐忍恐惧而翻涌的血丝……

林微月感觉得到那目光的重量。空气里的无形压力让她呼吸困难，仿佛有冰凉的丝线层层缠绕上她的脖颈，一点点收紧。心脏在腔子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清晰的回响，敲打着她的耳膜和神经。那种被完全剥开、被深入骨髓地检视的感觉，让她每一秒都像是煎熬在滚油之上。

“放松。”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却像一把精准的冰锥，刺穿了她强撑的外壳，“看着我。”

林微月猛地闭上眼，睫毛剧烈颤抖着，抗拒的意味如此清晰。

“看着我。”这一次，语气并没有加重，只是平铺直叙，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那命令般的冰冷语调瞬间将记忆拉回前世——他曾用同样的口吻下令让她服下那致命的合卺酒！

身体内部的某根弦，在那极致的、叠加了两世的恐惧压迫下，嗡地一声绷断了。

“不…我不看！！”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声喊叫出来，猛地从金属床上弹坐起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咽喉，肺部像被无形的手扼住，眼前阵阵发黑，窒息感潮水般涌来。她本能地弓起身，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气管像是被彻底堵死，空气无论如何也无法被吸入。濒死的痛苦让她眼球恐惧地向外凸出，额头青筋狰狞地暴起。

昏暗中，坐在扶手椅里的聂行舟那双冰封的眼眸终于出现了裂痕。林微月仿佛在他眼底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快速的飞掠而过的——那是惊？还是痛？抑或是别的什么？快得无法分辨。但这微弱的情绪波动像投入冰面的石子，瞬间被她剧烈的恐慌吞噬。

“药…”林微月痛苦地从喉咙里挤压出这个破碎的字，手指痉挛般地指向墙边那排嵌入式的冷藏柜——聂行舟助理曾经从里面取出一瓶淡蓝色的镇静药液。那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抓住一点虚幻的浮标。虽然那也来自他，来自这个掌控着她生死的深渊。

聂行舟眉峰极冷地蹙了一下。

“给她。”他声音沉了下去，像砸在寒潭深处的石头，对角落阴影里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侍从吩咐道。侍从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出阴影，冰冷的手指拧开冷藏柜。冰冷的白气瞬间从柜中弥漫出来。林微月如同沙漠中的濒死旅人看到了水源，眼中爆发出一种绝望的光，挣扎着想要扑过去。

就在侍从拿出那瓶闪烁着淡蓝色药液的冰冷玻璃瓶，拔开橡胶塞的刹那——

聂行舟霍然起身！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一声！这声音刺破了令人窒息的凝固感。

他动作快得惊人，一步就跨到林微月面前。她猝不及防，惊骇地抬起头，正对上他俯视下来的目光。冰冷的墨色深潭底部似乎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他并未拿药，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猛地向下探去——

林微月惊恐地想要后退，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早已退无可退！

然而那只手并未扼上她的喉咙，也未触碰她因极度缺氧而发青的脸。而是落在她拼命扼住自己喉咙的双手手背上！冰冷！坚硬！带着一种山石般的压制力！

“听我！”聂行舟的声音罕见地抬高，像冰层炸裂，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强悍到不容忽视的威压穿透她混乱的意识，“吸——气——！”

如同被灌注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又仿佛被远古的指令唤醒了本能，林微月在剧震中猛地吸进了一大口带着清冷药香的空气！喉咙里那无形的堵塞感如同脆弱的薄冰，在这声断喝和强行灌入的氧气冲击下，“咔啦”一声崩碎！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灼痛的肺部，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猛烈的呛咳！

她弯下腰，剧烈地咳着，眼泪生理性地飙出眼眶，眼前模糊一片。就在这混沌的间隙，她因剧烈喘息而紧攥的手背上方，那双强行压制住她的手掌，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震动感，隔着她的皮肤传递过来，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让她整个震住。

然而，这瞬间的错觉如风中烛火，被更深的阴霾覆盖。

聂行舟已倏然抽回了手，动作快得像从未碰触过她。他挺直了修长的背脊，俯视着她的眼神重归深渊般的沉寂，比刚才更冷、更硬，如同被冒犯了神祇般覆上一层严厉冰霜。

“出去！”冰冷的声音带着铁石般的决绝砸向拿着药瓶的侍从，“没我的命令，不准再拿药给她。”

侍从如蒙大赦，无声地将那瓶淡蓝色的、承载着虚假平静的液体飞快塞回冷藏柜深处，迅速滑进角落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昏黄的灯光下，聂行舟的脸隐匿在巨大的阴影里，只有下巴和唇线暴露在那微弱的光线下，冷硬得如同石刻。

“看来需要更强的**。”他的声音缓慢地流淌，像冰水漫过骨髓，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碾过林微月刚经历了一次生死边缘后依旧脆弱不堪的神经，“才能驱散你灵魂里的……尘埃。”

一股寒意瞬间从林微月脚底窜起，直冲头顶！他……要做什么？！

聂行舟已不再看她，目光转向紧闭的厚重窗帘。他微微颔首示意。隐藏在门边阴影里的女助理立刻心领神会，无声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房间另一侧的厚重深灰色帷幕向两侧无声滑开！林微月下意识地望过去，瞳孔骤缩——

那是一面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大玻璃幕墙！厚实、冰冷、强化过的材质，清晰地倒映着此刻房间里她惊恐万状的表情和聂行舟冷硬的背影。

但更让她心脏骤停的是玻璃墙后空间的景象！

那里如同最精密冰冷的实验室。高高低低的金属架子，上面摆满了透明的培养箱！而每一个四方的培养箱内，赫然游动着——鱼？！形态奇异的鱼！通体覆盖着半透明的银色鳞片，骨骼在一种惨白幽蓝的灯光下隐隐透出诡异的光泽。它们像被困在液体琥珀中，缓慢、僵硬地在狭小的水体里旋转、游动，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寂和扭曲！那些鱼尾在水中摆动的弧度，慢得近乎凝固，折射着实验室顶端惨白的光线，形成无数个缓慢变换的、迷离又令人窒息的光斑，投射在冰冷的玻璃隔墙上。

林微月的眼睛被强迫钉在那些诡异的鱼上。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极度不适的恐惧感毒雾般迅速弥漫开！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那些是什么，只感觉到尖锐的冰锥沿着脊椎疯狂刺入！

“不……不……”她的喉咙再次被无形的恐惧扼紧，发出痛苦的嘶声。

聂行舟冰冷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底传来：“这叫‘引魂鱼’。它们能嗅到并追逐生命体灵魂里……最脆弱的部分。”每一个字都如同最深的诅咒，透过那层厚重的隔音玻璃，钉入林微月摇摇欲坠的意识，“当它们像这样……停滞不动时，就表示它们找到了……”他冰冷的目光转向她，墨色的眼底毫无波澜，“找到了目标的……恐惧源泉。林微月，你的灵魂漏洞……它们在盯着看呢。”

玻璃墙后一片死寂。那些银色鳞片、缓慢游弋在幽蓝液体中的诡异鱼类动作近乎冻结。那无数双冰冷的、没有眼睑的玻璃体眼珠，无声地朝着林微月的方向，缓慢地、无声地转动过来。

那种被异类锁定的感觉瞬间达到顶峰！

“啊——！！”

林微月彻底崩溃了！她双手死死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指甲深深陷入发根，发出野兽濒死般凄厉到极致的尖叫！身体在冰冷的金属床上剧烈地翻滚、撞击，试图逃离这恐怖的视线！泪水、汗水、乃至某种濒临极限的痛苦从她身体的每个毛孔里疯狂涌出！世界彻底颠倒旋转！她看到了！不！她想起了更多！月栖阁楼上那绝望的俯视角度！冰冷的风！撕裂她手掌的木刺！还有聂昭坠落时那双狰狞绝望的眼睛！

记忆的碎片如同万花筒般在她脑海里爆裂、重组、带着血光轮番上映！

“停……停下！！”她嘶吼着，意识在崩溃的边缘燃烧，“关上！关上它！！”

聂行舟站在几步之外，冰冷的镜面般的玻璃隔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崩溃挣扎、蜷缩抽搐如虫豸的惨状。他脸上的轮廓线条依旧紧绷如同冻结，没有丝毫波澜。似乎，她痛苦绝望的嘶喊，她濒临破碎的状态，都只是某种正在进行的“治疗”程序里微不足道的反馈数据。

“告诉我，”他的声音透过她的嘶嚎，稳稳地响起，如同在拨弄着炼狱的回声，“月栖阁楼上，那双手推你下去之前，你最后对他说了什么？”

林微月翻滚的动作骤然僵停！整个人如同被最坚硬的冰冻结在金属床上！大脑在剧痛中嗡鸣一片，前世濒死时被强行灌入她脑海的记忆碎片，此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撕开，血淋淋地摊到眼前——

“你去死！聂昭！！”她用尽全部力气嘶吼出来的诅咒！连同她手中死死捏着的、染满两人合卺毒酒液体的、被他硬塞进她掌心的那枚龙纹玉镯，脱手砸在他狰狞脸上！那玉碎裂的声音……清脆得像折断了他的颈骨！

她的灵魂仿佛被那一声“去死”的嘶喊和玉器碎裂声同时撕成了两半！今生与前世彻底打通融合！巨大的惊恐和绝望如同海啸将她彻底吞没！她抽搐着，终于被那混乱暴烈的风暴碾碎了最后一线生机，头一歪，昏死过去。汗水浸透的刘海黏在惨白的额角上，如同垂死的水草。金属床单上，是她挣扎留下的抓痕和冰冷湿痕。

巨大的玻璃隔墙另一侧，那一片幽蓝色的鱼群，不知何时，终于彻底静止不动了。那些没有眼睑的冰冷眼珠，一眨不眨地，透过强化玻璃，死死锁定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女人。

聂行舟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玻璃墙内那一片诡异的静止鱼群上。良久。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里，翻搅着什么难以辨认的东西，却又被他瞬间压下，凝固回一片冰冷的黑曜石。

他无声地走到林微月的病床边，缓缓坐下。昏暗中，他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那冰冷的目光穿透黑暗和生死隔阂，如同利刃悬于头顶。

“聂昭…我的夫君……”他俯下身，冰冷的唇几近贴着她昏迷中颤抖的睫毛，吐出最后一句如同自幽冥而来的耳语，低沉而清晰，“你现在，叫聂行舟？真是…有趣。”

那声音落在死寂的空气里，冰冷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毒蝎之刺，钉入她意识模糊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