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外的忘忧茶坊，苏晚卿煮了十年雨前茶。茶罐上“沈”字被摩挲得模糊，

案头青花盏补了又裂，她总说“再等他一个春天”——等那个十年前许她八抬大轿的书生，

等他兑现“共看桃花”的诺言。01春雨砸在忘忧茶坊的青瓦上。

溅起的水花顺着檐角淌成细流。苏晚卿捏着银壶的手指却比檐冰还凉。案上那只青花盏，

正映出巷口一个熟悉的青衫身影。盏底还留着十年前沈砚刻的小字——“晚卿亲赠”，

笔画浅淡，却像刻在她心上。“师父！是京里来的官差吗？”阿竹蹦着去掀竹帘。

十三岁的姑娘眼尖。先看见那人腰间系的墨玉扣。那玉扣是暖白色的羊脂玉，

中间刻着朵小莲花，正是当年沈砚走时，她亲手系在他腰间的。“不对呀，

这玉扣看着……和师父你藏在抽屉里的那枚好像！”苏晚卿的银壶“当啷”撞在炭炉上。

沸水溅出几滴在手背。她却没知觉。十年了。沈砚的墨玉扣她怎会认错？当年他借宿茶坊。

夜里就着油灯描扇面，扇面上写着“执手煮茶，共看繁花”。她替他系上这枚玉扣时。

他还笑说“等我回来，换金扣给你，再把茶坊后院种满桃花”。

那时他的指尖带着炭火的暖意，捏着她的手说“晚卿，我绝不会让你等太久”。

青衫人踏进门。雨珠从发梢滴在青砖上。晕开小圈湿痕。不是记忆里清瘦的书生模样了。

他面皮丰腴，腰间系着三品官的玉带钩，鬓角竟有了霜色。见了苏晚卿。喉结滚了滚。

却先朝阿竹拱手：“敢问姑娘，此处可是苏晚卿苏姑娘的茶坊？”他的声音比当年沉了些，

却没了往日的温软，多了几分官场的客套。苏晚卿捏紧了帕子。帕子是十年前她给沈砚缝的，

后来他走时落在茶坊，她一直带在身边。指尖掐进掌心。他竟用“姑娘”称呼她。

倒像个素不相识的过客。她低头续上炭火。火钳碰着炭块，发出细碎的声响。

声音压得平：“客官要喝什么茶？雨前茶剩得不多，秋茶倒还新。”其实雨前茶还有大半罐，

是她开春时特意去后山采的，一直舍不得卖。“雨前茶。”沈砚的声音发紧。

目光黏在案上的青花盏上。那盏身的山水纹。还是当年他亲手描的，用的是他最爱的松烟墨。

“要你亲手煮的，像十年前那样。”他的指尖微微发抖，落在桌沿上，像想碰那盏，

又不敢碰。阿竹端茶碗的手顿了顿。偷偷瞄苏晚卿。她师父煮了十年雨前茶。

每日天不亮就去后山摘芽，露水打湿了裙摆也不在意。茶罐上用红漆写的“沈”字，

被摩挲得快看不清了。可真见了人。师父倒像换了个人似的，连眼神都冷了。

银壶再次沸腾时。苏晚卿才抬眼。正撞进沈砚的目光里。那目光里有愧。有涩。

还有些她读不懂的犹豫。像当年他临行前。攥着她的手说“最多三年”时一样。她忽然笑了。

指尖划过青花盏的裂痕——上月收拾茶柜时碰裂的。她用金漆补了。裂痕却更扎眼，

像道没长好的疤。“客官可知，这雨前茶要煮三遍？”她把茶盏推过去。茶汤碧绿。

飘着两片芽叶。“第一遍煮的是盼头，第二遍煮的是念想，

第三遍……”“第三遍煮的是放下。”沈砚接过茶盏。手指碰着盏沿的金漆。猛地攥紧。

指节泛白。“晚卿，我……”“客官是来买茶的，还是来叙旧的？”苏晚卿打断他。

拿起案上的茶铲。铲尖敲了敲空了大半的茶罐。“雨前茶价贵，客官要几两？

”她故意把“客官”两个字咬得重了些。沈砚的脸瞬间白了。他从袖中摸出个锦盒。

锦盒是暗红色的，上面绣着缠枝莲，是京城里贵妇人常用的样式。推到苏晚卿面前。

盒里是枚赤金镶玉的发簪，玉是上好的和田玉，上面还缀着颗小珍珠。流光溢彩。

比当年那枚墨玉扣华贵百倍。“晚卿，当年我中榜后……”“客官这是做什么？

”苏晚卿没看那发簪。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带钩上。那是三品官的规制，

是她在话本里见过的样子。“忘忧茶坊只卖茶，不收别的。”她起身去掀竹帘。

门外的雨还没停。风夹着雨丝吹进来，带着些凉意。“若客官只来叙旧，那茶钱我不收了，

请吧。”阿竹吓得赶紧拉苏晚卿的衣角。她从没见师父这样冷过，连声音都像结了冰。

沈砚却没动。他盯着苏晚卿的背影。声音发颤：“你就不想知道，

我这十年……在京里过得好不好？”“不想。”苏晚卿回头。眼底没了往日的柔意。

只剩一片清明。“十年前的沈砚，会蹲在茶炉旁帮我扇火，会把烤热的栗子剥给我吃。

”“十年后的沈大人，只会带着金簪来喝茶，连一句真心的话都没有。”她拿起青花盏。

猛地往案上一磕。金漆补过的裂痕“咔”地裂开。碎片溅到锦盒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盏，当年是我送你的。”“如今碎了，就像我们之间的日子。”“客官还是请回吧，

别脏了我的茶坊。”沈砚僵在原地。看着满地瓷片。又看看苏晚卿冷下来的眉眼。

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他冻得发抖。她把暖手的汤婆子塞进他怀里。汤婆子是粉色的，

上面绣着只小兔子。说“等你回来，咱们就把茶坊扩大些，再雇个伙计”。

心口像被什么堵住。堵得他喘不过气。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攥紧锦盒。

锦盒上的缠枝莲硌得手心疼。狼狈地冲进雨里。竹帘落下。挡住了外面的雨声。

苏晚卿盯着满地瓷片。忽然蹲下身。指尖碰了碰碎片。碎片边缘很锋利，划破了她的指尖。

血珠渗出来。和眼泪一起掉了下来。砸在瓷片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师父……”阿竹怯生生递过帕子。帕子是新的，上面绣着桂花。苏晚卿接过。擦了擦眼泪。

却忽然笑了。她起身把碎片扫进簸箕。“阿竹，去把秋茶拿出来。”“从今日起，忘忧茶坊，

只卖秋茶。”她走到茶炉旁。重新添了炭火。银壶里的水再次沸腾。水汽袅袅升起。

模糊了她的眉眼。她望着水汽里的影子。轻声哼起《半壶纱》。“怎知那浮生一片草，

岁月催人老……”这一次。她没再唱到一半就停。而是一直唱到“风月花鸟，一笑尘缘了”。

门外的雨。好像也小了些。02清晨的雾还没散。苏晚卿裹着素色披风出了门。

披风是去年阿竹给她缝的，针脚有些歪，却很暖和。怀里揣着半块青花盏碎片。

瓷片边缘被她磨得发毛。硌得心口发疼。阿竹在身后追着喊“师父，带把伞！今早听张婶说，

可能还要下雨”。她却没回头。脚步径直往城郊净慈禅院去。路上的青石板有些滑，

她走得慢，指尖一直攥着那半块瓷片。禅院的晨钟刚过第三响。钟声悠远，在雾里飘着，

让人心里平静了些。了尘住持正蹲在药圃旁摘青菜。青菜是院里自己种的，绿油油的，

带着露水。见她来。只抬了抬眼。目光落在她攥着瓷片的手上。“姑娘今日没带茶来？

往常这个时候，你早把煮好的雨前茶递过来了。”苏晚卿攥紧怀里的瓷片。指尖泛白。

声音有些哑：“住持，我来问个事。”佛堂里的香还燃着。是檀香，味道很淡，却很安神。

青烟绕着供桌前的青瓷瓶。瓶里插着两枝带露的荷花，是今早刚从池里摘的。

了尘住持给她倒了杯禅茶。茶汤浅黄。飘着一片干荷叶。“想问什么，先喝口茶。

这茶是去年秋天晒的，放了大半年，味道更醇了。”苏晚卿端起茶杯。手却抖得厉害。

茶水溅出几滴在袖口。袖口是素色的，溅上茶渍很明显。“人的心要是裂了，像这瓷片一样，

还能补好吗？”她把半块青花盏掏出来。放在供桌上。金漆补过的裂痕在香火下泛着冷光。

像道没长好的疤。了尘住持拿起瓷片。对着光看了看。指腹摩挲着裂痕。动作很轻，

像在摸易碎的东西。“当年这盏，是你亲手送给沈公子的吧？记得你还跟我说过，

这盏是你娘留下的陪嫁，你一直很宝贝。”苏晚卿一怔。随即点头。眼泪差点掉下来。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没落下。“他说会回来的，可他昨天来了，带着金簪，穿着官服，

连叫我一声‘晚卿’都不肯。他腰间的玉带钩，是三品官才能用的，我在话本里见过。

”她把沈砚来茶坊的事。像倒豆子似的全说了——他要喝雨前茶，他递来绣着缠枝莲的锦盒，

他说不出十年的经历，他走时的狼狈模样。说到碎盏时。声音发颤。“我把盏摔了，

我说我们的日子像这盏一样碎了，他就狼狈地冲进雨里，连句解释都没有。”“那你现在，

是恨他，还是恨这碎了的盏？”了尘住持把瓷片放回桌上。又给她续了杯茶。茶汤满了，

冒着热气。苏晚卿愣住了。她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些天。她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像压着块湿木头。又沉又闷。恨吗？好像有一点。可更多的。

是空落落的疼——像茶炉里的炭火灭了。连点余温都没剩下。“住持随我来。

”了尘住持起身往禅院后院走。脚步很慢，苏晚卿跟在后面。穿过抄手游廊。

廊下挂着些晒干的草药，有艾草、薄荷，味道很清爽。看见院角那株老芭蕉。

前夜的雨打得芭蕉叶落了一地。腐烂的叶子堆在根部。可靠近枝干的地方。

竟冒出了好几片嫩绿的新芽。卷着边。透着劲儿，像在拼命往上长。“你看这芭蕉，

”了尘住持指着新芽。“叶子落了，看着是败了，可根还在，只要根还在，

开春就有新叶冒出来，夏天又能长得郁郁葱葱。”他蹲下身。捡起一片烂叶子。

叶子已经黄了，一碰就碎。“人的心也是这样，裂了缝，看着疼，

可只要根还在——你对日子的盼头还在，就能长出新的念想，就能重新活过来。

”苏晚卿盯着那些新芽。忽然想起十年前。她和沈砚在茶坊后院种的那棵桃树。

那年冬天特别冷。下了好几天雪，桃树冻得枝桠发黑，树皮都裂了。沈砚说“怕是活不成了，

明年咱们再种一棵新的”。她却不肯，每天给它裹草绳、浇温水，

还把自己的暖手炉放在树根旁。开春时。竟真的冒出了花苞，**嫩的，特别好看。

那时沈砚还笑她“比谁都执着，连棵树都舍不得放弃”。可现在。她执着的。

到底是沈砚这个人。还是当年那个满心盼头、连棵树都要救的自己？“姑娘，

”了尘住持把烂叶子扔进竹筐。竹筐是竹编的，已经用了很多年，边缘有些毛糙。

“这瓷片你带回去。”他递过瓷片。“不用急着扔，也不用急着补。哪天你看着它，

不觉得疼了，甚至能笑着想起当年的事，就知道该怎么选了。”苏晚卿接过瓷片。

指尖再碰到裂痕时。竟没那么硌得慌了。佛堂里的香还在燃。禅茶的香气绕着鼻尖。

她忽然觉得。心口的那块湿木头。好像轻了些，没那么沉了。离开禅院时。雾已经散了。

阳光透过树枝。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苏晚卿走着走着。

忽然停住脚。巷口有家卖木牌的小店。老板正拿着刻刀。在木牌上刻“平安”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