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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江潺一溜烟跑去找姥姥。

工作坊里,姥姥正低头刻螺钿,其他工人们也各司其职地工作着。

江潺跑到姥姥身边,小声说:“蒋宁屿送了这么大的一个石榴过来。”她手里比划着石榴的大小。

“他又来了?”姥姥也有点惊讶,继而笑道,“送你你就吃了嘛。”

江潺凑近姥姥耳边,又说了句什么,姥姥应了声“行”,把手里的螺钿纸放下,站起身跟着江潺朝屋里走。

客厅里,一群小孩子眼巴巴望着桌子中间的那个大石榴。

石榴是个稀罕东西,镇上的孩子平时很难吃到,更别提这样一个新鲜、饱满、红彤彤的大石榴,那更是见都没见过。

姥姥从厨房拿了些工具过来,在桌边坐下来,她拿起小刀和石榴,用刀刃在皮上流畅地划了一圈,然后手指捏住上半部分活动了几下,一个完整的盖子就取了下来。

她把那盖子放到桌上,又来回拍了拍手里的石榴,用一把小铲子似的东西把石榴籽挖到碗里。

她挖又快又准,等到石榴籽全部落入盘中,她手里的石榴皮还是完好无损的。

她把它放到桌上,盖上“盖子”,从外表看上去,它又成了一个完整的石榴,好像从来都没有被打开过。

“先放这儿,”姥姥起身说,“回头把它晾起来。”

姥姥又回工作坊了,几个小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潺手里的那盘石榴。

它看起来比完整的石榴还诱人,石榴籽晶莹剔透,简直像是一盘泛着光的红宝石。

江潺开始分石榴了,她用勺子挖到几个孩子摊开的手掌心里——之前在幼儿园里,老师也带过来一个石榴,但因为班上人数众多,每个人就只分到了可怜的两颗石榴籽。

江潺给每个人的手掌心里都挖了满满一勺,又把自己的那勺放到了桌上,最后还剩下小半碗,她拿去了姥姥的工作坊。

“你们小孩子吃,”姥姥把碗给她推回来,“大人干着活呢,没空吃。”

“那就干完活了再吃嘛。”江潺把碗放到姥姥的工作案台上,又一溜烟跑走了。

身后,姥姥指了指案台上的那只碗,抬头笑着跟干活的工人们说:“孙女上周领了个走丢了的小孩回来,这不小孩今天送石榴来了,小姑娘自己挣的,大家手闲了都来尝尝。”

“那石榴有这么大一个。”姥姥也圈起手指,朝工人们比划了一下。

江潺跑回去,才拿起自己的那勺石榴,刚要吃,忽然想起了忘给蒋宁屿分了——之前她先入为主地觉得蒋宁屿已经吃过了,就忘了这事。

“给你分一半。”她拿着勺子朝蒋宁屿走过去,另一只手还在下面虚虚托着以防石榴籽掉下来。

蒋宁屿摇了摇头:“我吃过了。”

江潺也没再多说什么,她坐下来,一边吃一边看着其他人。

一群平日在泥里打滚的泥猴子,吃起石榴倒是细嚼慢咽的,一颗一颗放到嘴里,用牙齿把果肉剃得干干净净,吐出白色的核——上面一点果肉都不沾。

她又看了眼蒋宁屿。蒋宁屿坐在沙发上,眼睛从这个人身上看到那个人身上,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倒是看上去没那晚那么呆了——那晚果然是被冻傻了。

中午姥姥留蒋宁屿在家吃饭,她炒了醋溜白菜,又煸了一盘五花肉。

姥姥的手艺说起来是不如林阿姨的,醋溜白菜和煸五花肉也没有小鸡炖蘑菇那么丰盛,但蒋宁屿这次看起来好像有了点胃口,吃掉了姥姥给他盛的那一小碗米饭。

饭桌上,江潺得知,蒋宁屿比自己小两岁,在城里的小学上二年级。

“那你上次,”江潺往嘴里塞了一口米饭,说得含含糊糊,“怎么会在坑里呢?”

姥姥看她一眼:“咽下去再说话。”

“哦。”江潺把嘴里的饭咽了,又问一遍。

“我来……找人,”蒋宁屿说,“不小心迷路了。”

“找谁啊?”江潺好奇问道,“村里的人吗,说不定我们认识呢。”

蒋宁屿摇了摇头:“现在不找了。”

江潺率先吃完了一碗半米饭,撂下碗,自己先跑去了客厅,在角落的小桌子后面坐下来。

姥姥上次说她的碗漆层涂厚了,所以会起皱,得刮掉重做,她上周日刮了一天还没刮完。她坐下来,拿起那个碗,又继续用锉刀把上面的漆层锉下来。

大漆黏性很强,刮起来极其费力,她锉得专心致志,连蒋宁屿坐到了对面都没察觉。

“姥姥让你喝点姜汤。”蒋宁屿从桌对面递来了一碗姜汤。

“我不爱喝姜汤。”江潺小声嘀咕,她两只手上都沾了漆屑和木屑,腾不出手来接,“你先放桌上吧,我一会儿喝。”

这一放,就放了不知多久,直到姥姥在厨房催:“赶紧喝完了把碗给我送过来。”

江潺从刮漆中抬起头,她是既不想喝姜汤,又不想腾出手拿碗。

她看着蒋宁屿,又是灵机一动:“你帮我喝了吧。”

蒋宁屿怔了一下,没动:“我已经喝了一碗了。”

那边姥姥没得到回应,又催了一遍。

江潺抬高声音应了句“马上”,又转过头看着蒋宁屿:“快喝吧,多喝一点对身体好。”

见蒋宁屿还是不动,她挟恩图报,苦口婆心,“上次把你背回来,我费了好大劲儿呢……”

蒋宁屿犹豫了一下,终于拿起碗,一口气喝完了一碗姜汤。

喝完了,没等江潺开口,他站起身,把碗给姥姥送过去了。

真不错,江潺喜滋滋地刮着漆想,是个识好赖的小孩。

一下午,蒋宁屿替江潺省了不少事。

譬如姥姥让江潺把屋里的工具箱给她送过去,江潺还没动,蒋宁屿已经起身问她工具箱在哪了。

譬如姥姥叫江潺把冰箱里的肉拿出来化冻,江潺刚应一声,蒋宁屿已经朝厨房走过去了。

再譬如姥姥要准备晚饭了,走过来只说了一声“潺潺过来帮忙打个下手”,不用江潺抬头,蒋宁屿就自觉地跟着姥姥走了。

做女侠,就应该救这么知恩图报的小孩。江潺对这个被自己拯救的弱小人类很满意。

其实她倒也不是懒到不想干活,只是她闷头忙自己的事情时,如果被支使着去做别的事情,她就会因被打断而有些烦躁。往往嘴里应下来了,其实还要过好一会儿才能起身动起来。

而姥姥一旦喊她做什么事情,就希望她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跑过去帮她做。

于是常常一个不耐烦地催,一个不耐烦地应,等到事情办好了,祖孙二人少不了吵一架。

但现在有了蒋宁屿,问题就被彻底解决了。

蒋宁屿不管在做什么,只要姥姥一出声,他就能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去帮姥姥做。

姥姥很满意,江潺也能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周,蒋宁屿每周末都会来江潺家里。

每周六江潺跟姥姥赶完集回来,总会发现蒋宁屿等在门口,大风大雪的天气也阻碍不了他的脚步。

一开始,蒋宁屿总是待在江潺边上,遇到姥姥需要帮忙的时候他才起身过去。

他不仅经常给姥姥帮忙打下手,遇到江潺需要帮忙的时候也表现得颇有眼力见——完全跟那晚呆呆怔怔的小傻子不一样了——但江潺每次都拒绝了他的帮忙。

她不喜欢被别人看着做事,以前杜皓每次过来,都会被她轰走。

那之后蒋宁屿似乎也看出了江潺不喜欢被打扰,于是越来越多地围在姥姥身边。

有一次江潺去上厕所回来,去厨房洗手时看到蒋宁屿在姥姥的指导下择豆角——天黑得早,姥姥又舍不得那么早开灯,于是两个人都低着头,费力地看着豆角,几乎要头抵头了。看起来,蒋宁屿才是姥姥的亲孙子。

江潺走到墙边,拉了一下开关拉线,把厨房的灯打开了。

姥姥抬头看她一眼,嗔怪道:“这才几点就开灯!”

“黑乎乎的,你不怕近视蒋宁屿还怕呢!”

姥姥没跟她计较,拿起地上的盆朝江潺的方向抬了抬:“你看看人家小屿干活多利索,你再看看你。”

江潺“嘁”了一声,看也不看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坐回自己的小桌子后面,江潺也不做漆碗了,自己生起闷气。

杜皓过来送林阿姨腌好的咸菜,一踏进来,看到坐在一片昏黑中的江潺:“你演女鬼呢,这么黑也不开灯!”

江潺不理他,眼睛朝旁边看过去。

杜皓帮她开了灯,吓一跳:“你怎么啦!嘴撅那么高能挂油壶了,谁惹你了?”

“走远点!”江潺没好气。

“母老虎啊!”杜皓没心没肺的,端着咸菜去厨房了,“母老虎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那之后江潺路过厨房、路过姥姥的工作坊时,总会有意无意地瞥过去几眼——蒋宁屿总是围着姥姥转,像个跟屁虫似的,一口一个“姥姥”的叫,颇会讨姥姥欢心。

继而江潺发现,一旦蒋宁屿出现在这个家里,从姥姥嘴里叫出来的就不再是“潺潺”,而是一声又一声的“小屿”——小屿长,小屿短,小屿真能干,小屿好聪明……

对着自己做的漆碗,江潺心浮气躁,左右看不顺眼。

她坐不住,跑去厨房,姥姥在烧火准备做饭,蒋宁屿在旁边帮忙剥蒜。

“我现在没事了,”江潺站在门口宣布,“可以帮忙干活了。”

“不做你的碗啦?”姥姥往灶台里添着秸秆。

“不做了。”

“哪有那么多活,”姥姥说,“没事了还不赶紧去写作业。”

嘴上这么说,她却没少给蒋宁屿派活——小屿,把青菜端过来;小屿,把锅铲拿过来;小屿,去接半碗水;小屿,拿个盘过来……

江潺背后贴在墙上,看着蒋宁屿不亦乐乎地、跑东跑西地帮姥姥拿东西。

站着站着,她有点站累了,就蹲了下来。

被灶台挡着,看不见蒋宁屿跑来跑去的身影了,但声音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姥姥,给你;姥姥,锅铲;姥姥,水要倒锅里吗……

直到蒋宁屿去取盘子,路过灶台边的墙角,看到江潺眼神幽怨地蹲坐在那里,差点吓了一跳。

“你,”蒋宁屿差点把盘子扔了,稳了稳心神才说,“你怎么坐在地上啊……”

那边姥姥往锅里倒了油,葱姜蒜扔进去,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炒声,她在烟雾里喊:“小屿,切好的肉端过来!”

蒋宁屿这次没立即行动,眼神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的:“要不……你去拿?”

江潺不作声,从墙角站起来,自顾自走回了客厅的角落里。

窝在小桌子后面,她觉得自己不喜欢蒋宁屿了。

她甚至有点后悔那晚把蒋宁屿救回来了——谁知道蒋宁屿会忘恩负义地跟自己抢姥姥呢。

但不救又能怎么办呢,难道放任这个弱小的人类冻死在雪地里吗,这好像不是一个女侠应该做的事情。江潺叹了口气,陷入了纠结。

她又觉得自己没做错,错的明明是蒋宁屿——他为什么不在城里待着,跟他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呢。他住那么大的漂亮房子,还有那么温柔的妈妈每天陪着他,为什么要每个周末都要来自己的小房子里跟自己抢姥姥呢。

厨房里,姥姥把饭做好了,让蒋宁屿过来叫江潺吃饭——以前她都会在厨房里大声喊“潺潺来吃饭”的。

蒋宁屿走了过来,站在门口说:“姐姐,姥姥叫你去吃饭。”

谁是你姐姐。江潺心里这样想,却没说出口。

蒋宁屿静了一会儿,朝她走了过来,在小桌子对面蹲下了。

他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对着江潺开了口:“你……你是不高兴吗?”

江潺仍是不作声,在盯着蒋宁屿看了一会儿之后,她直截了当地问了句:“蒋宁屿,你自己的姥姥呢?”见蒋宁屿又变回了怔怔的、不说话的样子,她又继续说,“为什么你不去找自己的姥姥呢?”

隔着昏暗的光线,江潺似乎看到对面蒋宁屿的眼神暗了一下。

她觉得自己刚刚这句话可能让蒋宁屿也不高兴了,但她也并不想再找补什么,毕竟那就是她真实的想法。

那晚蒋宁屿没留下吃饭,他走到厨房,对姥姥说他今晚要早点回家,并且拒绝了姥姥送他去车站的好意,自己匆匆忙忙地跑走了。

那之后的一个多月,蒋宁屿就再也没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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