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江潺一直想着怎么跟蒋宁屿道歉,但“对不起”三个字就好像长了胶水,粘在她嗓子眼里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尤其是车里挤挤攘攘的,她就更不好意思说了。
还没酝酿好情绪,她就又开始晕车了。这次公交车上人很多,他们没能坐到座位,江潺握着门边的扶杆摇摇晃晃,感觉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了。
她眉头皱着,脊背弓着,承受胃里一波又一波的呕吐攻击,姥姥给她一遍又一遍地闻桔子也不管用。
好在中途蒋宁屿眼疾手快地找到了一个座位——在前一个人起身的瞬间就坐了过去,然后朝她招手说:“姐姐,这里有个座位,你快过来坐。”
江潺坐下来,才终于觉得好受点了,头靠在窗户上尽快让自己睡着,这样才不至于难受一路。
到家之后,吃完午饭,蒋宁屿没像以前一样在姥姥面前转,这次很安静地待在江潺旁边。
江潺给他找了些吃的玩的,还把小疤抱给他玩,一切安顿好了,她又急急忙忙地跑去隔壁屋子,取出了一周前她放进去的那个漆碗。
昨天江潺去看的时候,漆碗还没完全干透,经过了一天一夜,现在它已经干得很彻底了。
上次把那个失败的漆碗磨干净重做之后,江潺再刷漆时就变得很小心,尽量做到姥姥说的薄厚均匀,这次晾干之后的漆面光滑平整,跟上次相比有了很大进步。
江潺坐回小桌子后面,用细砂纸在漆面上细致地打磨。
小疤跟蒋宁屿玩了一会儿,从他膝盖上跳下去,自己跑去院子里玩了——它是个自由的小猫。
蒋宁屿看着江潺刚刚拿到他面前的那些石头、贝壳、橡皮、虫子尸体等等,挨个拿起来看了看,他不太知道这些东西应该怎么玩,也怕给江潺玩坏了,于是又放了回去。
江潺专心致志地打磨漆面,期间偶尔抬头一看,蒋宁屿正端坐着看她手里的漆碗,无所事事的样子。
“你随便玩啊,”江潺指着他面前那堆自己拿过去的宝贝,“不要不好意思。”
蒋宁屿像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姐姐,我能不能看你做这个碗?”
如果是杜皓提出这个要求,江潺一准儿会毫不犹豫地让他“走远点”,但之前她伤害了蒋宁屿——甚至直到现在还没把那句“对不起”说出口,所以这次她很大度地点了点头:“你可以坐过来。”
蒋宁屿看起来挺开心,立刻就起身坐到了她对面。
他不吭声,也不捣乱,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
江潺内心弥漫上一股愧疚感,往常这个时候,蒋宁屿会在姥姥周围跑东跑西地帮她做事情,看起来很快乐的样子,但因为自己之前说过的那句话,现在他不敢去找姥姥了,姥姥也不让他过去帮忙了——都是因为自己,才导致了这个局面。
“你要是想去找姥姥……”江潺下了好大决心才把这话说出口 ,“就去找吧。”
没想到蒋宁屿摇了摇头:“我看你做就好了。”
一时间,江潺内心的愧疚感更强烈了。她低头继续打磨漆面,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对了,我知道你可以做什么了!”
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满手漆灰地跑出去,没过一会儿,捧着一个东西回来了。
她把那东西递给蒋宁屿,蒋宁屿低头一看,是上次他带过来的那个石榴。只不过里面的石榴籽那天已经被挖出来了,留下了这个完整的、被晾晒得干巴巴的石榴皮。
“我要把它做成一个石榴罐子,”江潺兴致勃勃地说,“之前已经裱了三层布,刷了两层灰,接下来可以刷三层漆灰了,这一步不难,我可以教你做!”
江潺有一种轻易带动别人情绪的能力,当她表现得兴致高昂的时候,周围的人很难不被感染到,于是蒋宁屿也变得期待起来了:“好啊,那你教我做。”
江潺在他面前倒了一小摊糊状的液体和一小堆黑色粉末,她说那是生漆和瓦灰,让蒋宁屿先把它们搅和到一起做成漆灰,然后又拿了一个小刷子过来,一边打磨自己手里的碗,一边告诉蒋宁屿要怎么刮灰。
蒋宁屿学东西很快,动手也认真细致,不像杜皓,做什么都毛手毛脚的。
两个人专心致志地坐着手里的事情,似乎一眨眼的功夫,天就已经变黑了。
江潺把手里的碗细致地打磨了一遍,又刷好了一层漆,蒋宁屿则在江潺的指导下在石榴罐子的内部刷好了一层漆灰。
“好啦,放到荫房里面,晾几天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江潺说着,抬起头,要跟蒋宁屿一起把这两个东西送去荫房。
这一抬头,她愣了一下,顿时大笑出声——蒋宁屿的脸不仅抹了一道又一道漆灰,还肿起来老高,乍一看就像动画片里的蜡笔小新。
这一下午她只顾着闷头做漆器,根本没抬眼看蒋宁屿,这下笑得连手里的漆碗都拿不稳了。
“怎么了?”蒋宁屿不明所以,但看她笑得那么开心,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手上沾满了漆灰,他用手背往脸上蹭了蹭,却把脸蹭得更花了。
江潺笑得停不下来,一边笑,一边又觉得自己笑得有点过分,捂着肚子跟蒋宁屿说“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说出口,好像道歉显得也没那么难了。
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有点不好意思:“还有上次那件事,也对不起啊……我不该那么跟你说话。”
蒋宁屿摇了摇头,说没关系,又碰了碰自己的脸,问“是不是很脏”。
江潺看着他,忍不住又笑,把他拉到了客厅的镜子前面,蒋宁屿看着镜子里脸肿的老高的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两个人把之前的事情都忘在了脑后,在镜子前面笑了好一会儿。
蒋宁屿把袖子撸起来一点,挠了挠自己的胳膊,说好痒啊。
江潺低头看了看,蒋宁屿的胳膊起了一层红色的小疙瘩,像是过敏了。
她忽然想起来,姥姥之前好像说过有人接触大漆会过敏,但她自己从小就玩漆,从来没过敏,也就没当回事,全当成了耳旁风。她赶紧拉着蒋宁屿去工作坊找姥姥。
工作坊就在隔壁,十几个工人都在专心干活,姥姥也不例外。
江潺把蒋宁屿拉去姥姥面前,一转头看见肿成蜡笔小新的蒋宁屿,还是忍不住笑。
但姥姥一抬头,看见蒋宁屿的脸,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还没等江潺说话,她已经看出来了:“你碰生漆了?”
江潺见她面色严肃,也不敢笑了,只说她带着蒋宁屿给那个石榴罐子刷了层漆灰。
姥姥听后,斥了一句“胡闹”,赶紧拉着蒋宁屿去屋里处理脸上的漆。
她让江潺从厨房里拿来菜籽油,用手绢沾着油,把蒋宁屿脸上和手上的生漆一点点清理干净。
然后她又把蒋宁屿的袖子挽起来,皱着眉看他起了一片红疙瘩的手臂。
“痒吗?”姥姥看着蒋宁屿问。
“痒。”蒋宁屿说着,又要去挠。
“不许挠,”姥姥把他的袖子放下来,语气不容辩驳,“挠了会留疤,所以多痒都不要挠,忍着,听到了没?”
见蒋宁屿听话地点了点头,她又说:“现在刚发起来,还不到最痒的时候,等会儿我给你熬点中药,涂上会好受点。”
她说完,看了一眼江潺,撂下一句“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让别的孩子接触生漆,你非不听”,来不及多说别的,就急匆匆地出门去给蒋宁屿买草药了。
等到姥姥买好草药回来,在炉子上煎上了药,蒋宁屿身上***出来的皮肤已经没一处是好的了,脸也肿得更高了,连眼皮都肿了起来,看起来可怜极了。
姥姥的脸色更难看了,她用手背试了试蒋宁屿额头的温度,发现蒋宁屿居然发起了烧——一般人接触生漆只会皮肤过敏,发烧是很罕见的情况,连姥姥都没见过几次。
她一时气急,一把扯过了站在旁边的江潺,厉声训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让别的小孩接触生漆!别的你不听就算了,这人命关天的事你也一点不往脑子里去啊!过敏严重了是会要人命的,这话我跟说过多少遍?”她说着,拿过墙角的笤帚就要往江潺身上招呼。
在隔壁工作坊干活的林阿姨闻声赶了过来,赶紧拦住她:“梁婶,别打孩子,有话好好说。”
“不打她不长记性,”姥姥看着江潺,气得要命,“好好说了多少遍,她记住哪句了?!”
“没那么严重,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林阿姨劝道,“杜皓也过过敏,我当时也担心得要命,这不现在活蹦乱跳的,什么事儿都没有。”
江潺一声不吭,头垂得很低,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全都砸到了鞋尖上。
她不是因为被姥姥骂才哭的,她是真的又后悔又害怕。
从刚刚意识到自己真的闯了很严重的祸之后,她的大脑就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怎么把事情搞成了这样,又是怎么把蒋宁屿害成了这样。
姥姥被林阿姨拉着,没再动手,把笤帚扔到了一边:“去给宁屿打盆凉水来,晚些体温要是降不下来,就得到市医院去看看。”
江潺抬手抹了把眼泪,一言不发地跑去厨房打凉水。
林阿姨也跟过来,在她接水时小声跟她说:“潺潺,你姥姥一时气急了,跟你说了重话,你别往心里去。她这也是担心别家孩子出事,想吓唬吓唬你让你长点教训,肯定没想真打你。”
江潺点了点头,还是默不作声的,接了一盆水给蒋宁屿端过去。
她把毛巾在水里浸湿了,拧干敷到蒋宁屿的额头上。
“姐姐,”蒋宁屿躺在床上,看着她说,“我觉得好多了,你别哭。”
但他的脸还肿得老高,脖子上和手上的红疹子完全没有消下去的迹象,这话听起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对不起啊,”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这样说,江潺更内疚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哭得很厉害,“害你过敏成这样。”
“没关系,”蒋宁屿小声说,“其实我今天下午很开心。”
到了晚上,蒋宁屿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了,江潺和姥姥都松了口气。
外面天气冷,姥姥担心送蒋宁屿回去的路上会让他着凉,又担心蒋宁屿的父母不擅长煎中药,便问他想不想留在这里几天,等过敏好得差不多了再回家。
“你要是愿意留下来,我就打电话问问你妈妈行不行。”姥姥说。
蒋宁屿点了点头,说他愿意。
电话拨过去,蒋宁屿的妈妈倒是很好说话,就像上次得知蒋宁屿走丢并且扭伤了脚腕一样,她先问了问蒋宁屿的情况,在得知蒋宁屿没有大碍后同意了姥姥的提议。
当晚临睡前,江潺去姥姥的卧室看望蒋宁屿。
蒋宁屿已经不烧了,但红疹子还是没消下去,姥姥在他身上涂满了草药水,这让他闻起来一身的中药味儿。因为担心他晚上睡着了会忍不住挠自己,姥姥还把他的两只手用布条绑了起来,这让他看起来更可怜了。
“蒋宁屿,你好好休息,”江潺已经不哭了,但眼睛还是有点红,“明天就会好很多了。”
蒋宁屿点了点头,江潺以为他又要说“没关系”,没想到他问:“我现在是不是肿得像个包子?”
江潺看着他,说实话,蒋宁屿现在的样子是很好笑的,他连眼睛都肿起来了。
但很奇怪的是,他肿起来也像个城里小孩——像个肿起来的城里小孩,跟上午那个耀武扬威的小胖子一点也不一样。
她很认真地回答:“包子有褶,更像个馒头。”
本来她没想笑的,是真的这样想的,但看蒋宁屿肿着脸笑出了声,原来黑溜溜的眼珠子都被肿起来的眼皮挤没了,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