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打翻药碗后,沈逸轩的病势似乎又沉重了几分。他终日蜷缩在床榻角落,用厚厚的锦被将自己裹紧,只露出一双惊惶不定、四处窥探的眼睛。稍有风吹草动,哪怕是丫鬟送饭时脚步重了些,他都会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继而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
林晚秋身上的淤青还未散尽,腰间的隐痛也时时提醒着她那日的冲突。但她没有片刻喘息的机会。陈氏听闻儿子病情反复,又将一腔怒火泼洒在她身上。
“定是你这丧门星又冲撞了轩儿!连个药都喂不好,要你何用!”陈氏指着她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脸上,“从今日起,轩儿的药,你亲自尝过再喂!他若再不肯喝,你就跪在他床前,直到他喝下去为止!”
于是,煎药成了林晚秋每日最为煎熬的仪式。小厨房里,药吊子咕嘟咕嘟地响着,散发出的苦涩蒸汽几乎让她窒息。她拿着小勺,舀起一点滚烫的药汁,闭上眼,强忍着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咽下。药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随即是弥漫在口腔乃至五脏六腑的极致苦味,这苦味仿佛能渗透骨髓,让她浑身都泛起寒意。
这“尝药”,与其说是试毒,不如说是陈氏另一种形式的折辱。她要林晚秋时时刻刻记住,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沈逸轩承受这些苦楚。
喂药的过程更是艰难。她必须极尽耐心,声音轻柔得不能再轻柔,动作缓慢得不能再缓慢,像靠近一只极易受惊的鸟儿。有时,沈逸轩会在她靠近时突然暴起,将她推开;有时,他会死死闭紧嘴唇,任她如何劝说都无动于衷;更有甚者,他会突然抢过药碗,将药汁劈头盖脸地泼向她。
褐色的药汁顺着她的发丝、脸颊流淌,浸湿她单薄的衣衫,留下难以清洗的污渍和一身挥之不去的药味。下人们看到她这般狼狈模样,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仿佛她身上带着什么瘟疫。
除了伺候夫君,她还要承担许多粗重活计。陈氏美其名曰“不能让她白吃闲饭”,实则是有意磋磨。清洗沈逸轩弄脏的衣裤被褥,打扫西厢荒凉的院落,甚至在某些冬日,还要她去井边打冰冷刺骨的井水。一双手,早已不复少女时的细腻,变得粗糙红肿,布满冻疮和细小的裂口。
这日清晨,天还未亮透,林晚秋就被陈氏房里的嬷嬷叫起。“少奶奶,夫人吩咐了,今日库房要晾晒秋冬的衣料被褥,人手不够,您也去搭把手。”林晚秋沉默地点点头。她知道,所谓的“搭把手”,便是要将那些沉重的箱笼搬进搬出,在偌大的庭院里支起高高的竹竿,再将那些绫罗绸缎、锦被棉褥一件件展开、晾上。这通常是几个粗使婆子合力才能完成的活计。
深秋的清晨,霜寒露重。林晚秋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夹棉裙,和几个仆妇一起,在库房和庭院之间穿梭。沉重的樟木箱子压得她手臂酸麻,直不起腰。高耸的竹竿需要踮起脚,费力地将厚重的锦被搭上去,冰冷的竹竿硌得她手心生疼。
一个仆妇在她身后,与另一人低声交谈,声音却恰好能让她听见。“……听说了吗?城东赵员外家的儿媳,过门才一年,就怀上了!”“真是好福气!哪像咱们府上这位……”那婆子斜睨了林晚秋一眼,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占着茅坑不拉屎,白白糟蹋了少奶奶的名头。”“可不是嘛,夫人为了子嗣的事,头发都愁白了几根。前儿个又请了送子观音回来,早晚三炷香地拜着呢……”
那些话语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子嗣,又是子嗣。这成了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利剑,也是陈氏折磨她最理直气壮的理由。
她咬紧牙关,将一块厚重的织锦缎子奋力甩上竹竿。缎子光滑,险些滑落,她急忙用身体抵住,才勉强挂稳。一阵冷风吹来,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但那种被所有人视为不祥之物、视为家族罪人的孤立感,却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灵魂。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院里,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一个能说句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她就像一株无根的浮萍,在冰冷的深潭里独自飘零。
偶尔,在极度疲惫和绝望的深夜,她会蜷缩在西厢院那间属于她的、冰冷狭窄的耳房里,望着窗外凄冷的月光,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贫寒却尚有一丝温情的家里,母亲会在冬夜里将她冰凉的小脚捂在怀里。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自己的人生会走向这样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的绝路?
沈逸轩偶尔极其短暂的清醒,是她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虽然那光如此短暂,如此虚幻。有时,他会在她擦拭他弄脏的衣角时,突然停下狂躁的动作,用一种陌生而迷茫的眼神看着她,喃喃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有时,在她被他推搡后默默垂泪时,他会歪着头,露出孩童般的困惑表情,甚至伸出手,想要碰触她脸上的泪水,但指尖还未触及,那短暂的清明便会迅速被狂乱取代,他又会变回那个充满攻击性的疯子。
这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善意”,却成了支撑林晚秋活下去的、可怜的养分。她甚至会可悲地想,至少,在这无边的苦海里,还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眼中看到的不是“灾星”,而仅仅是一个受苦的人。
然而,这点微光,很快就被更深的黑暗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