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傍晚,北方山村的天色早早沉了下来。风从山口灌进来,卷着枯叶抽打在泥屋外墙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屋内一盏油灯昏黄摇曳,照亮了斑驳的土墙和角落里堆着的旧棉被。那被子补丁摞补丁,颜色灰暗,像是被岁月碾过许多遍。
幕冰宁坐在炕边,怀里抱着女儿朵朵。孩子脸色青白,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她瘦小的身体裹在单薄的衣裳里,嘴唇干裂,额头滚烫。幕冰宁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指尖冰凉。她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麻花辫松散地垂在肩头。蓝布褂的袖口磨破了,粗线缝了两道,针脚歪斜,像她此刻的心跳一样紊乱。
她是知青,本可以回城。五年前,为了和沈泽勋有个家,她主动放弃了名额,留在这个穷山沟里生下朵朵。可沈泽勋回城后,再没回来过。每月说好寄来的钱,一次也没到。村里人笑话她,说她丈夫是城里干部,其实连口粮都靠她挖野菜换。
门外传来脚步声,踩在泥地上,不紧不慢。接着是说话声,男人的声音清冷克制,女人的声音轻柔带着委屈。
来人是沈泽勋,国营厂会计科副科长,戴金丝眼镜,穿藏青中山装,口袋别着英雄牌钢笔。他向来讲究体面,哪怕回到这破村子,也一丝不苟。他扶着的女人叫江怀薇,是他小弟的遗孀,百货公司售货员。她穿着大红毛衣,围着白围巾,一只手搭在隆起的腹部,眼角那颗泪痣在暮色里格外显眼。她总说胎动厉害,走路都要人搀着。
门缝里,幕冰宁看见沈泽勋站在院中,目光扫过这间低矮的泥屋,眉头微皱,像是在看一件碍眼的旧物。
“这事拖太久了,该办就办。”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她要是不肯签,就说组织上催。”
江怀薇靠在他臂弯里,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肚里的孩子不能等……你早点解脱,我们一家才能安稳。”
幕冰宁的身子猛地一颤,指甲陷进掌心,疼得她终于清醒了一瞬。这句话,她听过。就在五年前的今天,她签下离婚协议的那天。那时她还抱着希望,以为他是被工作困住,以为他终究会回头。可签字不过半月,朵朵就在山上采药时被人推下崖——没人查,没人问,只说是个意外。
记忆翻涌上来。雪夜,她抱着高烧的朵朵敲遍邻居家门,没人开门。她在集市卖绣品,几个混混当众掀她篮子,骂她是“乡下寡妇”,只因她说丈夫是城里人。她写信求他回来一趟,回信只有三行字:“近况如何?注意身体。汇款三十元。”后来她才知道,那三十元,根本没寄给她。
而沈泽勋的工资,全数给了江怀薇。他用她的名分养着另一个女人,用她的沉默撑起他的体面。
幕冰宁低头看着怀中的朵朵,手指轻轻拨开她额前的乱发。孩子的小手突然动了一下,抓住了她的衣角。那一瞬间,她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扯住,疼得喘不过气。
她记得,前世就是今晚,她签了字。第二天,朵朵开始咳血。第三天,人就没了。她抱着尸体在坟前坐了一夜,天亮后撞向石头——血溅在雪上,红得刺眼。
可现在,她还活着。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却已有微微的异样。这一世,她怀了另一个孩子。不是沈泽勋的,是她自己的命。
她缓缓将朵朵放进被窝,盖好破旧的棉被,动作极轻,像是怕惊醒一个梦。然后她站起身,走到墙角的木桌前,拿起那封还没拆的信。信封上印着市邮局的章,寄件人是沈泽勋。
离婚协议。
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油灯的火苗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片冷光。眼泪没有再流。她把信放在灯焰上,一角先卷曲变黑,接着火舌舔上来,迅速吞噬了纸面。
火光中,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沈泽勋的样子。那是知青点的文艺晚会,他朗诵诗,声音清朗,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温柔。她心动了,为他放弃回城,为他留在山村,为他生儿育女。可换来的,是背叛、冷漠、孩子的死。
她不能再当那个傻女人了。
她转身走回炕边,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窗外风更大了,狗吠声断断续续。远处有人喊名字,声音模糊。整个村子依旧安静,没人知道这间小屋里,一个女人已经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
她闭上眼,又睁开。眼神不再迷茫,不再哀求,只剩下一种沉静的狠意。
这一生,她不求谁爱她,不求谁可怜她。她只要活着,护住孩子,活出一口气。
沈泽勋欠她的,她会记住。江怀薇拿走的,她会看见。那些欺负过她母女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但她不会现在动手。她要等,要稳,要让自己立得住。
她伸手摸了摸朵朵的额头,温度似乎降了些。孩子在梦中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在回应她。
幕冰宁终于轻轻吁出一口气。
屋外,夜色如墨。屋内,油灯未灭。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重新立起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