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下来的时候,幕冰宁已经把包袱搁在招待所靠墙的木板床上。屋子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墙角堆着别人落下的空麻袋。她没点灯,坐在床沿,手一直压在褥子底下,那里藏着那本深蓝色账册。
门外传来脚步声,在走廊尽头停了一下,又折回来。她没动,耳朵却竖了起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沈泽勋站在门口,脸上没有白天的镇定。他反手把门关上,声音压得很低:“你真以为你能赢?”
她抬眼看他,没说话。
“你在厂里闹一场,也就出口气。”他往前走了一步,“可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挺着肚子,在城里能去哪儿?没人收留你,没人信你。我一句话,就能让你住不进旅社,进不了医院。”
她慢慢把手从褥子下抽出来,袖口滑出半截剪刀,冷光一闪即隐。
沈泽勋瞳孔一缩。
“你说得没错,我是乡下人。”她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稳,“可乡下人知道,活路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拼出来的。你要是现在走出去,明天早上广播站不会念你的名字。但你要再靠近我一步——”她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腹部,“我就去革委会当着所有人念账本,一笔一笔,连你给江怀薇买雪花膏的钱都报出来。”
沈泽勋脸色变了:“你疯了?那是组织审查!你进去也出不来!”
“我不怕查。”她站起身,把剪刀插回袖中,顺手整理了下衣领,“我只怕你不让我活着查。”
他咬牙盯着她,拳头攥紧又松开。片刻后冷笑一声:“你以为革委会真管这种事?家庭纠纷,谁耐烦听你哭诉?”
“这不是家庭纠纷。”她从褥子下抽出账本,打开一页递到他眼前,“这是贪污记录。五金厂、供销社、运输队,哪一笔不是公家的钱?你敢说这里面有一个字是假的?”
沈泽勋没接,眼神闪了闪。
“我给你两个选择。”她合上账本,抱在怀里,“签字离婚,财产平分,朵朵归我,你每月给抚养费三十元。或者——我现在就去革委会,让纪检的人来问你话。”
“你别逼我!”他猛地扬声,又意识到什么,迅速压低,“你要是真把我毁了,你也别想好过!你信不信,我能让你们娘俩连饭都吃不上!”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你现在就在逼我。可我已经不怕了。从前我忍,是因为我以为日子会变好。现在我知道,坏人不会自己变好,只能被逼着低头。”
她拎起包袱,往门口走。
沈泽勋伸手拦她:“账本留下。”
她侧身避开,手扶上门把:“它不在你手里,也不在我手里。它在该去的地方。”
门拉开,冷风灌进来。她走出去,脚步没停。
天刚蒙蒙亮,她已经走在去革委会的路上。腹中隐隐发紧,她放慢脚步,一手扶着墙根。街边早点摊刚支起来,油锅滋啦作响,有人端着碗蹲在路边吃豆腐脑。她没看,只盯着前方那栋灰砖办公楼。
快到门口时,江怀薇从斜刺里冲出来,一头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
“姐姐!”她声音发抖,眼泪往下掉,“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孩子就要生了,阿勋要是倒了,我们怎么办?我一个女人,带着新生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求你放过他一次,算我欠你一辈子!”
幕冰宁低头看她。大红毛衣沾了灰,白围巾拖在地上。她想起前世自己抱着高烧的朵朵敲遍邻居家门,没人肯开。那时她也这样跪过人,哭过,求过,换来的只是冷漠转身。
她用力抽回腿,江怀薇没站稳,跌坐在地。
“你怕孩子没父亲?”她站着,声音平静,“那我的朵朵呢?她连命都没了,你替她想过吗?你们花我的钱,住我的房,拿我丈夫的工资养私生子,现在倒来说情?”
江怀薇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你要是真为孩子好,就该让他生在一个清白的家庭里。”她看了她最后一眼,“而不是靠偷来的钱活着。”
说完,她抬脚迈进办公楼。
江怀薇瘫在地上,哭声戛然而止。
接待干事是个中年男人,正泡着茶,见她进来,皱眉:“有事?”
“举报。”她说,把包袱放在桌上,解开,“会计科副科长沈泽勋,贪污公款,伪造账目,长期挪用工资供养婚外女人和私生子。”
干事愣了下:“家庭矛盾我们不管。”
“这不是家庭矛盾。”她翻开账本,递过去,“这是证据。每一笔都有时间、金额、经手单位。他还用赃款在城南买了两间平房,租出去收租金。这是地址,这是邻居写的证明。”
干事翻了几页,脸色渐渐变了。抬头看她:“你有把握?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拿命担保。”她说,“要是有一句假话,我当场认罪。”
干事沉默几秒,起身进了里屋。
不到半个钟头,两名穿制服的纪检人员跟着她回到厂区。会计科门口围了一圈人,沈泽勋被叫出来时,脸色铁青。
“沈泽勋同志,请配合调查。”其中一人出示证件,“关于你涉嫌贪污及***的问题,我们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
他猛地看向站在人群外的幕冰宁,眼里全是恨意。
她没动,也没说话,只轻轻抚了抚隆起的腹部。
沈泽勋被带走时,经过她身边,低声道:“你等着,这事没完。”
她看着他的背影,淡淡回了一句:“我等你很久了。”
中午的阳光照在办公楼前的水泥地上,影子很短。她转身准备离开,忽然觉得腰后一阵钝痛,像是被人用钝器敲了一下。她扶住墙,缓了两秒,继续往前走。
街角有个卖糖水的老妇人探头看了看她,喊了声:“姑娘,喝碗热的吧?”
她摇摇头,迈步拐过巷口。
一只麻雀扑棱棱飞起,落在空荡的电线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