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司递给我一支烟,是我卧底时抽的牌子。那个让我在毒窝里煎熬了三年的人,
那个害我失去未婚妻的人,此刻正坐在警局荣誉墙前,笑着问我:“卧底辛苦了,
要不要抽根烟?”——他递来的烟,是我在毒窝里最常抽的牌子。胸腔里那股浊气压了三年,
直到指尖触到市局大厅冰凉的自动门玻璃,才猛地一松。门外车水马龙的声音隔着玻璃,
闷闷的,像另一个世界。我回来了。踏进去,熟悉的消毒水混合着打印纸的味道涌来,
几乎让我眩晕。三年,足够让肌肉记住另一种警惕,记住硝烟、霉味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息。
这里太亮堂,太安静,脚步踩在光洁地砖上的回声,都显得格外刺耳。没人迎接。
这是安排好的,低调,保护。我理解,头儿在内部邮件里说了,我的归来需要绝对保密,
档案暂时封存,直接向他汇报。头儿,陈国明。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走向那条通往他办公室的走廊。走廊墙壁一侧,是历届领导的照片和功勋简介,另一侧,
是荣誉墙,密密麻麻的锦旗和奖杯在顶灯照射下,闪着冷硬的光。目光掠过荣誉墙,
脚步猛地钉死在原地。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狠狠掼在地上。
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四肢冰凉。荣誉墙最前方,
新增了一块显眼的区域,玻璃罩子下,是放大的照片和一些仿制的证物。
标题刺眼:“***扫毒——‘鼹鼠’行动专项成果展”。
下面一行小字:“彻底摧毁以‘吴坤’为首的特大跨国贩毒集团。”照片里,
是阿杰最后倒下的那个废弃仓库门口,几个穿着防弹背心的同事,押着几个垂头丧气的马仔。
另一张,是堆积如山的***和***。正中央,是一张吴坤的模拟画像,
那张让我夜夜噩梦的脸,扭曲,凶狠。不对。全错了。那些所谓的“核心成员”,
不过是吴坤手下最外围、随时可以丢弃的卒子。那批展示的***,
连吴坤实际交易量的零头都不到。那个仓库,根本就不是核心据点!我盯着那幅吴坤的画像,
胃里翻江倒海。画像的眼神,只有五成像。真正的吴坤,眼神更阴鸷,更狡猾,
像潜伏在沼泽深处的鳄鱼。而这“辉煌”的战果,汇报人、行动总指挥:陈国明,副局长。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内衬。“李哲?”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温和,
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是强迫着自己,一寸寸地转过身。
他站在那里,穿着笔挺的警服,肩章上的星徽闪着光,脸上带着熟悉的、略带疲惫的笑容,
眼角的皱纹都似乎透着欣慰。陈国明。我的上司,我的导师,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之一。
他走上前,手掌拍了拍我的手臂,力度沉稳。“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这三年,
辛苦你了。”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或者说,是一种更深的东西。我喉咙发紧,
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下头。看着他侧身,指着那面荣誉墙,
语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感慨:“‘鼹鼠’行动,我们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这里面,
你的功劳最大啊。”我的功劳?把我用命换来的、残缺不全、被人精心修剪过的情报,
包装成这样的“胜利”?他转回头,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自然地伸手从警服上衣口袋里,
摸出了一包烟。是一个市面上不太常见的牌子。包装朴素,烟嘴的颜色很独特。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这牌子……这牌子是吴坤那帮人最喜欢抽的,味道冲,劲大,
带着一股特殊的、类似草药的涩味。在那边三年,为了融入,我被迫抽了无数根,
直到肺部习惯了那灼烧感,直到这味道渗进我的骨子里。他熟练地弹出一支,递到我面前。
“抽一根?解解乏。”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眼神平静无波,像一口深潭,“我记得你以前,
好像挺喜欢这个味儿?”空气凝固了。大厅里的白光灯照在头顶,发出嗡嗡的轻响。
远处似乎有电话在响,有人在小声交谈,所有声音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他递过来的那支烟,棕色的烟丝,独特的滤嘴,在我眼前无限放大。
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啸。他怎么会随身带着这种烟?他怎么会“记得”我喜欢?
我从未在他面前抽过烟,更别提这种特定牌子!在局里,几乎没人知道我这三年抽什么烟!
唯一的解释……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撞击,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看着他递烟的手,稳定,
干燥,指节分明。这双手,曾经在我迷茫时拍过我的肩膀,曾经在任务书上签下“同意”,
也曾握着枪,与罪恶搏斗。而现在,它夹着一支来自深渊的烟,
递到了从深渊爬回来的我面前。荣誉墙上他的照片在微笑,玻璃展柜里的“功绩”在闪光,
眼前这个穿着警服的男人在看着我,眼神里是询问,是试探,还是……嘲弄?
肺部似乎还残留着那劣质烟丝的灼痛感,未婚妻林薇最后一次见我时,
担忧的眼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是被吴坤手下带走时,那双绝望的眼。所有的画面,
最终都汇聚到眼前这支烟上。我抬起头,迎上陈国明的目光。脸上大概没什么表情,
只有我自己知道,口腔里已经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是咬破了自己口腔内壁。我伸出手,
动作有些迟缓,像是关节生了锈。指尖,轻轻碰到了那支烟的过滤嘴。冰凉。“谢谢,头儿。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指尖触到过滤嘴的瞬间,
那股熟悉的、带着草药涩味的气息猛地钻进鼻腔。三年。整整三年。
这味道混杂着边境雨林的霉腐气,混杂着**里廉价的香水和汗臭,
混杂着阿杰中枪倒下时溅起的尘土味,混杂着林薇最后那条短信的绝望——“别回来,
他们知道了。”所有被强行压下的记忆和感官,在这一刻轰然炸开。胃部剧烈抽搐,
我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让自己的手颤抖。我接过了那支烟。
陈国明脸上的笑容似乎舒展了些,是那种看到下属终于“懂事”了的欣慰。
他也给自己点上一支,同样的烟,同样的味道,在这窗明几净的警局走廊里弥漫开来,
格格不入,又带着一种**裸的挑衅。他深吸一口,烟雾缓缓吐出。“回来就好,
以后……”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的脸,“有的是时间,慢慢适应。”适应什么?
适应这用谎言粉饰的太平,还是适应你这位穿着警服的“吴坤”?烟夹在指间,我没有点燃。
它像一根毒刺,扎在我的指尖,也扎在我的神经上。“走吧,去我办公室,
详细说说你这三年的情况。”他转身,率先朝走廊深处走去,步伐沉稳,
背影依旧是我熟悉的那个雷厉风行的领导。我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的背影,警服挺括,
肩线平直。就是这个人,在三年前,亲手将那份绝密的“鼹鼠”行动计划交到我手上,
用力握住我的肩膀,眼神灼灼:“李哲,警队的荣耀,无数兄弟的安危,就系在你身上了。
记住,只与我单线联系。”我只与他单线联系。所以,那些莫名其妙暴露的接头点,
那些总慢一步的支援,阿杰的死,林薇的失踪……所有说不通的关键,所有指向内部的疑点,
在这一刻,都有了唯一、也是最残酷的答案。血液冷了下去,像结了冰。愤怒没有冲昏头脑,
反而让思维变得异常清晰、冰冷。一个在毒窝里挣扎求生三年的人,
最懂得如何隐藏真实的情绪。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宽敞,明亮。办公桌后那面墙上,
挂满了与各级领导的合影,还有那面鲜艳的旗帜。他走到办公桌后,自然地坐下,
将手里的烟在烟灰缸边缘轻轻磕了磕。“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我坐下,
身体绷得笔直,将那支未点燃的烟放在桌面上,推到他面前。“头儿,戒了。”我说,
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在那边抽伤了,闻着这味儿,有点反胃。
”陈国明正准备点第二支烟的动作顿住了。他抬眼看我,眼神里那点伪装的温和瞬间褪去,
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审视,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嗡声。
几秒钟的沉默,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忽然笑了,将手里的烟和打火机都扔回桌上,
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皮质椅背上。“戒了也好,对身体不好。”他语气轻松,
仿佛刚才那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说说吧,这三年,不容易。”他开始问,问那些细节,
关于吴坤集团的运作模式,核心成员,交易路线,资金流向……每一个问题,
都精准地指向那些我拼死传回,却石沉大海,或者被扭曲成“***扫毒”功绩的核心情报。
他在试探。试探我手里到底还握着多少他不知道的底牌,试探我是否真的对他毫无怀疑,
试探我这条他放出去又收回来的“狗”,还听不听话。我垂着眼,看着桌面光滑的木质纹理,
回答得谨慎而“坦诚”。我说的,大部分是真实情报,
但隐去了最关键的部分——那些我凭借直觉和偶然发现的,无法证实,
也无法证伪的线索;那些我埋下的,连阿杰和林薇都不知道的暗线。比如,
吴坤有一个极其隐秘的私人账户,资金流向成谜。比如,
他提到过一个安插在警方内部的“保护伞”,代号“夜枭”,身份不明。
当我说到“夜枭”时,语速平稳,像在陈述一个普通信息,但我眼角的余光,
紧紧锁在陈国明的脸上。他的手指,在扶手上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虽然只有零点几秒,
随即又恢复了放松的姿态。“嗯,‘夜枭’……”他沉吟着,拿起桌上的保温杯,
喝了一口水,“这个情报很重要,之前你传回的信息里提到过,我们一直在查,可惜,
线索太少。”他放下杯子,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带着沉重的惋惜:“可惜啊,
阿杰是个好同志……还有林薇,我们动用了所有力量搜寻,至今……唉。
”他适时地流露出痛心,演技无可挑剔。若非那支烟,若非荣誉墙上那荒唐的“功绩”,
我几乎又要被他这情真意切的模样骗过去。他在用阿杰和林薇刺我,想看我的反应。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维持着表面的麻木。我抬起头,
眼神里适时地流露出被他话语勾起的痛苦和一丝浑浊的茫然。“是我没用……没保护好他们。
”陈国明观察着我,似乎在评估我这“痛苦”的真伪。片刻,他叹了口气,
摆摆手:“不说这些了,活着回来比什么都强。你的档案和新的身份已经在处理,这段时间,
你先好好休息,调整状态。有什么需要,直接找我。”他按下内部通话键:“小张,
带李警官去给他安排的临时宿舍。”这就是要送我走了。暂时的安抚,也是隔离。我站起身,
敬了一个礼,标准,却带着疏离。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时,
他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李哲。”我停住,没有回头。
“欢迎回家。”家?我拉开办公室的门,外面走廊的光线涌了进来。这里没有家,
只有另一个,更加凶险的龙潭虎穴。而猎人,已经回来了。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隔绝了那道令人窒息的视线。走廊的光线白得刺眼,我一步一步往前走,
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绷紧的神经上。小张,
那个年轻的文职警员,等在走廊尽头,脸上带着对新晋“英雄”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拘谨。
“李警官,这边请。”他引着我走向侧面的楼梯。临时宿舍在办公楼后面一栋独立的矮楼,
条件简单,但干净。一床一桌一椅,窗户对着后院,视野里只有一堵光秃秃的墙。
“您先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小张放下钥匙,礼貌地退了出去。门关上的瞬间,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一直强撑着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内里的衬衫,手脚抑制不住地发冷、轻颤。那支烟的味道,
似乎还萦绕在鼻尖。陈国明看似关切,实则步步紧逼的试探,荣誉墙上那荒谬的展示,
阿杰染血的脸,林薇最后那条信息……所有画面在脑海里疯狂冲撞。他不是怀疑,
他几乎就是在明示。那包烟,就是他递出的战书。他在告诉我,他知道我知道,但他不在乎,
因为他站在这里,穿着这身警服,掌握着权力和话语权。而我,
一个刚从“地狱”爬回来、身份敏感、与社会脱节三年的卧底,拿什么跟他斗?
呼吸变得粗重,肺部像是被那无形的烟雾堵塞。我猛地起身,冲进狭小的卫生间,
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泼在脸上。抬起头,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珠布满血丝,
眼神里是褪不去的警惕和一丝濒临失控的疯狂。不能疯,我对自己说,阿杰不能白死,
林薇不能白失踪,我这三年熬过的地狱,不能就这么被他用一面虚假的荣誉墙轻轻盖住。
我需要证据。能一击致命的证据。陈国明让我“休息”,就是要把我圈在这里,
切断我与外界的联系,方便他监控,也方便他清理可能存在的痕迹。他刚才在办公室的试探,
说明他还不确定我手里到底掌握了多少。他提到了“夜枭”。我故意抛出这个代号,
他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夜枭”就是他,或者,与他密切相关。我擦干脸,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每一步都不能错。首先,要确认林薇的失踪是否与他有关。
当初我和林薇有一套紧急情况下使用的、极其隐蔽的联系方式,一个废弃不用的公共信箱,
只有我们两人知道。那是我们最后的保险。必须出去一趟。但不能用任何可能被监控的方式。
手机?估计早就被动了手脚。现金?我身上只有归来时发放的少量备用金。我环顾这间宿舍,
目光落在窗户上。老式的插销,外面是后院那堵墙。现在是下午,楼里人少。深吸一口气,
我拉开窗户,探身出去。墙不高,借助窗台和排水管,很轻易就翻了过去。
后院外面是一条僻静的小巷。落地时,膝盖传来一阵熟悉的钝痛,是以前落下的旧伤,
我咬着牙,迅速融入巷子的阴影里,压低帽檐,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快步走去。
那家挂着“便民服务”招牌的杂货店还在老地方,门口摆着公用电话。我投入硬币,